第九章
苏双菊念夫切神经乱套
谷家人添堵频老幼担惊
谷关林在经历了婚姻遭拒、事业遇阻、父爱痛失等一个个挫折,曾有的幻想被彻底打破之后,无情的现实把他逼到了奋起高考、改变命运的路上。然而,就在他踌躇满志地要冲刺又一年的高考、刚刚又才复习三四个月的时候,他早就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在谷家荣去世后的头几天里,也就是怀林和关林都还在家的时候,兄弟姐妹们都怕奶奶和母亲或伯母哭坏身子,总是劝解她们要想开。郝翠玲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伤子之痛,固然非常悲伤,以至在儿子刚断气的时候竟晕了过去,但她老人家一生都是在苦难中渡过的,她能面对残酷的现实,她不糊涂,她知道这是不可挽回的事,要是把自个儿闷出个长短来,那是给故去的儿子添堵,所以,当别人劝解她的时候,她还能主动说出“苦难多了就没苦难了”这样的话。而谷家荣的老伴儿苏双菊则不然,她对别人的劝解,虽然在口头上应承,却并没有真正入心,这让孩子们很是担忧。
谷怀林、谷关林弟兄俩因都有公务在身,“当差不自由”,不能在家久留,带着对母亲的牵挂和担忧,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陪伴和照看苏双菊的责任主要落在了谷关林的姐姐谷秀娥和奶奶郝翠玲身上。让祖孙俩忧虑的是,苏双菊自丈夫去世后,整天闷在屋子里不出门,任凭婆婆和女儿怎么解劝,就是不开窍。有不少好心人想找她歇歇,说说话,开导开导她,她却总是插着门,不愿见人。这些人,有的是谷秀娥特意发出邀请过来的,也有的是自发来的。
谷关林由于在本县工作,比哥哥离家近,在父亲刚去世那段时间,他每个星期日都要回去看看他母亲。后来,据他观察,尽管母亲的心情仍很苦闷,但已不像一开始那样老闷在屋里了,偶尔也出来走走转转,出现了向好的变化,这让谷关林那吊着的心略感宽慰。他想,母亲的悲哀心情需要一段时间来平复,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逐步好起来。基于这种判断,再加上他又想多挤出一些时间来复习功课,所以后来这一个多月,他基本上是两个星期回去一趟。可是,最近一次回去,他发现母亲有些异常。
他一回到家,母亲就问:“你咋儿又回来唻?”
谷关林从他母亲这第一句话,就听出有点儿不对劲儿,但表面上没有显出什么来,回答说:“时间不短没回来看你了,今儿个又是星期天。”
苏双菊说:“看我什么哩!我又没事儿。”可就在说了这话不多会儿,她就显出非常焦急的样子,还自言自语:“看看这,光为我,光为我,让孩子大老远往回跑,看看这,看看这……”
谷关林发现,他母亲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明显有些“怔”,跟以往不一样。
谷关林回到家跟他姐姐秀娥一见面,就提说母亲的异常。他姐姐说:“我约么你这个星期回来,正说等你回来了,跟你商量商量,看咋办。我也是这两天才发现。”
坐在西屋堑檐台上正缝补衣裳的郝翠玲,见秀娥和关林背着他娘在一起小声说话,就猜到了是在说什么,起身就要往台阶下走。秀娥和关林急忙迎上去,扶奶奶一块儿坐下。
郝翠玲说:“看恁娘这样儿,得找人给看看。”
秀娥不知所措地说:“那咋儿看哎?又不是有病。”
郝翠玲说:“没‘实病’,也许有‘虚病’。”
秀娥听奶奶这么一说,低头也朝这方面想了想,然后把目光转向奶奶:“那……去孙庄看看?”
郝翠玲说:“有病乱求医,创创吧!”
谷关林年轻,不了解这方面的事,尽管有所怀疑,但也想不出别的办法,答应下个星期日带母亲去看看,这几天让奶奶和姐姐再观察观察。
等到星期六下午,谷关林回家后,先跟家里人碰了个头儿,确定原计划不变,他就开始琢磨怎么跟母亲说。
吃过晚饭,谷关林见母亲进了东屋她睡觉的南里间,故意晚了几分钟才进去,免得紧跟进去让母亲看着像有什么急事似的把母亲吓着。他进去后,见母亲在炕沿上坐着,就挨着母亲也坐在炕沿上。
谷关林说:“娘!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苏双菊怔乖乖地看了儿子一眼。
谷关林见母亲虽然没有言语,但能看出是在听着,便接着说:“殁了俺爹以后,你心情一直不好,这俺们都能理解。俺们担心的是,你老这样下去,会闷出病来。俺们听说孙庄有个人,对缓解人的抑郁情绪可有一套哩,我跟俺姐姐、俺奶奶商量过了,想带你去看看。”
苏双菊说:“不用,我又没事儿。”乍听她说的话,似乎不糊涂,但在谷关林看来,她说自己没事儿这本身就是“事儿”。
谷关林接过母亲的话说:“属没事儿好。娘,咱这样儿,咱有病看病,没病预防,行不行?”
苏双菊说:“不用,我没事儿。”还是那句话。
谷关林把他刚才说的话的大体意思又重复了一遍,苏双菊却反问:“她能把恁爹救活嗷?”谷关林一听他娘说的话,就知道这正是病态的特征,以往,母亲从来不说这种糊涂话。
谷关林进一步解释说:“不但她救不活俺爹,谁也救不活俺爹。看你整天愁眉苦脸的,你想想,你能救活俺爹嗷?不能吧?不但不能,还光坏点事儿。娘,你现在已经有了这种症状了,咱去让人家给看看吧!”
“不用,我没事儿。”还是这句话。
谷关林做不通母亲的工作,心里烦躁,说了半天,母亲总不开窍,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顺手把谈话间自始至终一直在手里拨弄的扫炕笤帚摔在了地上。立时后悔的他,疾忙下炕把摔散了把儿的笤帚捡起来,放到炕上,强说了句圆场的话“我去解个手”,便走出了屋。一到院里,谷关林就朝自己脸上“吧唧吧唧”搧了两巴掌,伴随着耳鸣,用腹语自责道:“你个混蛋关林!你知道你这一冲动给母亲带来多大伤害啊!”他急切地返回屋,想去安慰安慰母亲。他刚走近里间门口,就听见母亲也在自责:“看看我,看看我把孩子急哩!看看我……”
谷关林没想到,他这原本欠揍的冲动,反倒歪打正着,不可思议地发挥了奇效,换出了他娘“不沾就去吧”这样一句话。然而,这个结果,对此时的谷关林来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甚至他感觉比他做不通母亲工作的时候还难受,还痛心。他知道,他娘答应去不是发自内心的,而是被心疼儿子着急的心逼出来的。谷关林看到,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竟然是用刺痛母亲的代价换来的,悔恨交加,背地里失声痛哭。
第二天一早,谷关林就用自行车带上母亲去了孙庄。
一路上,坐在后车架子上的苏双菊,一个劲儿地嘟囔:“我说甭去,恁们都撺掇,非得让去。光教你耽搁……”几乎是这同样几句话,不知重复了几次,过一会儿说一遍,再过一会儿又说一遍。开始,谷关林还最大限度地往回扭着头,边走边给母亲解释,说:“没事儿,谁敢说不闹病哎?有了病,教谁也得看。再说,咱又是利用星期天,没耽误单位的事儿。”关林在已解释过,母亲却仍然念叨时,他就索性任由母亲念叨,也就不再言语了,只管赶路。
可是,当他母亲一看已拐入一个岔道,知道已不是往方兴县城的路后,没打招呼,就跳了下来,结果,受惯性的作用,摔倒在地。关林急忙捏闸停住车子,去把母亲扶起来,周身察看,还好,没摔伤。然而,令谷关林头疼的是,他母亲说什么也不去了,非让关林扔下她去上班不可。好说歹说,就是说不动母亲,可把关林给急坏了。他强压住内心的火气,继续做母亲的工作。恰在此时,有几个人正朝这边走来,他知道母亲一向爱面子,便抓住机会,提示母亲别让外人笑话,这才又上了车子。
到了“看香”的地方,苏双菊倒比较配合,先把贡品放在台几上,算是排号占上了队。轮着的时候,她仿着别人的样子,跪在几案前的垫子上,磕了个头,报上了村名和姓氏。“看香”的人,随手抓起一把香,就着蜡烛引燃后栽入香炉,然后看着香燃烧的状况说,这是xx妖怪附了身,讨点“神药”吃了就没事儿了。只见她拿起一张烧纸,折成斗形,在火焰侧上方做取药状,之后说取到了,还让站在旁边的谷关林看。谷关林明明没看见里边有任何东西,但为了实现让母亲好起来的愿望,只好信其有。
谷关林一直在琢磨“心诚则灵”这句话。想来想去,他终于悟出了其中的奥妙:看香的人,之所以玩弄这种“骗人”的把戏,出发点是好的,是让病人“信其有”,进而产生“这病一定能治好”这种幻想和意念,来调整病人的精神状态。思想病嘛!精神状态调整过来,问题不就解决了?
就这样,连续去了两次之后,一家人发现,苏双菊的思想问题并没有解决,其症状,不但没有变轻,反而有加重的迹象,意识到“不行”,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了,得抓紧采取其它办法。
谷关林回到方兴后,就借助同事们四处打听治疗抑郁症和精神疾病的地方。终于获知,东邻方兴的蓝城县大窗医院,是治疗精神性疾病的专科医院。谷关林估计母亲得住院调理一段时间,他准备去陪床。他想,姐姐在老家,上有老,下有小,脱不开身;哥嫂在军工企业上班,时间打得紧,又是在外地,而且小侄女才几个月,抽身出来也不现实;唯独自己,单身一人,毫无牵挂。所以,他在电话与哥哥通气的时候,就没有提商量怎么办的事,只是把这一情况告诉了哥哥,让他们放心。
然而,当谷关林要向办公室主任请假的时候,他却有点犯难了。
本来,谷关林办事,向来是有原则性和自觉性的,从来不拿工作不当回事,即使有绕不开的家务,不用领导说,也是尽可能考虑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来办。可是,这个办公室主任,同志们都评价他是个很不咋地的人,他自己基本上啥事都不做,领导看他靠不住也就不靠他了,整天闷在屋里看小说,可同事们谁要有事去请假,哪次也是说“咱们这几天挺忙”如何如何,从来没有痛快过。
谷关林在请假之前就想过,现在正好不是年中岁尾,材料起草任务不大,从工作角度讲,耽搁一段时间也不是走不开。为了把请假后的工作安排好,他与分工主管商业口的资料员郑钧力进行了沟通,意思是供销口若有材料起草任务,烦请代劳。郑钧力满口应承:“没事儿,给母亲看病要紧,材料的事儿,你就甭挂念了,我给顶着。”
说好这事,谷关林就去找主任请假。主任办公室是个里外间,即使上班时间,也很少见他在外间办公桌旁坐着,经常是在里间半躺在床上看小说,这会儿也是。谷关林在把请假的原因说明后,提出了请一段长假的请求。没想到主任还是那句话,“咱们这段儿事儿不少”,如何如何。
谷关林一听这话,心里就有火。心想:“你除了屁股上挂镜子,光照别人不照自己,你还会干嘛?不是没有孝心的人,这会儿说不出这话!”
几秒钟的冷场后,该主任又问:“家里别没人嗷?咋不让别人请假哩!”
谷关林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混账话,心头的怒火只想往外蹦,但他最终还是强把火气压了下去,强迫自己尽可能平静地说明了别人不方便去的原因。主任说:“那……我做不了这主,你去找主管局长吧!”
谷关林也是有个性的人,一听该主任这话,二话没说,就退出了他的办公室。在找主管局长请假被痛快批准后,他也再没去给该主任回话。心想:“宁可我暗地里主动把工作安排好,确保不误事,也决不再向你这种不通人性的玩意儿低三下四,因为你不配!”
随后,谷关林便回老家去张罗住院的事。在又是一番好说歹说才算勉强做通母亲的工作后,谷秀娥帮着打理了打理住院要用的最基本物品。其它说不准用不用的东西,决定到医院看看情况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谷家英套上自家的骡子车,拉上嫂子便出了村。谷关林为以后往返方便,则骑着自行车在前面引路。一路上,由于骑车子比骡子车走得快,谷关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到不熟悉的地面,便客气地打听探路。
大窗医院,距谷关林老家谷家庄七十多里,穿过方兴县城,往东还得再走十几里。由于路程较远,午饭前赶不到,中途他们在路边小吃摊儿简单吃了一口子饭,也给骡子喂了些草料,就又上了路。下午四点来钟,终于赶到了大窗医院。
谷关林考虑叔父还要赶上骡子车往回返,不愿让叔父久留,以免耽搁行程,撺掇叔父及早回去,但最终没能拗过想等有了检查结果再走的叔父。
谷关林领着母亲,按照医生的要求,做了几项检查后,令全家人担心的结果跃然纸上:精神分裂症。这时候,谷家英才垂着头,披着一会儿比一会儿下沉的夜幕,赶上疲惫的骡子车,无奈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雪霜接踵情何忍?哪日天庭才示公!
苏双菊的病能否如家人所愿有所好转,陪伴母亲住院治疗的谷关林,为医好母亲的病,又想尽了什么办法?效果如何?这一切,对谷家又意味着什么?请看下章。